妈妈的五斗橱，在童年的我心目中，是威武庞大的。它应该是当年最流行的样式，右边有五只宽大的抽斗，左边是半扇带拉门的储物柜，它们并肩站立在一起，顶上还被安了一段镜子，组合成一只又高又宽的多功能家具，被漆成深沉庄严的紫红色，静静矗立在妈妈卧室的一角。
我们家四口人，五只抽斗除了第一只，余下的，平均分配给每一位成员，用来装各自的内衣和袜子。第一只抽斗，地位最为特殊，专门用来装家里的重要证件——户口本，结婚证，毕业证，里面还有一只装藕粉的硬盒子，专门放粮票和钱。下面四只抽斗，依次分别属于：妈妈，爸爸，哥哥，我。
和抽斗并列的那半扇柜子，放着全家人的毛衣毛裤。四个人本来是有分类的，但是拿着拿着，就乱了次序。放学回家，常常看到妈妈顶着新烫的卷发，弯着腰在柜子里掏啊掏，地上摆了一堆掏出来的衣服，显然都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件。
妈妈是小学老师，和女同事们在一起，嘀嘀咕咕研究上海带回来的羊毛开衫，小街上新开的温州发廊。还喜欢一种叫做假领子的物件——一截光秃秃的衣领，有两个袖口，可以“穿”在身上，冬天把那一截领子翻到毛衣外面，看上去既像衬衣，又保暖，还可以保护着贵重的羊毛衫的领子。这个东西在今天要是拿在手上，会显得非常可笑，可在当年，是时髦人士必备的配饰。
妈妈不在家的时候，我最喜欢翻她的那只抽斗。那时我应该刚上初一吧，虽迟钝，却也开始有了美丑的概念。妈妈很漂亮，但我长得不像她，我哥哥像她，走到哪里都被人称赞。我想，是不是这个原因，妈妈并不喜欢打扮我，另一方面，家里也没有多余的钱。
那时我总穿着看起来相当落伍的衣服，还有妈妈淘汰给我的裤子。裤子大了，不合身，我心里非常委屈。星期天，拿去街角的裁缝店，那个瘸腿的裁缝认得我，因为我常跟着妈妈去。我请他改小一点，他答应了。但是改一条裤子，要好几块钱吧？我的零花钱不够，所以，迟迟不敢去裁缝店讨回来。过了漫长难熬的几个星期以后，妈妈下班回来，把裤子交给我。裤子改好了，迟迟没人认领，裁缝看到她，想起这件事，就让她带回来了。她大概也很惊诧。
我怕她骂我，不敢看她，怕她问。但她居然没有问，就像没有发生。
爸爸的抽斗是没什么可翻的，我自己的抽斗也乏善可陈，不过里面新来了两双桃红色的毛巾袜子，是大姑送给我的，她家开小商店，手头宽裕。我为那几双软软鲜艳的桃红色毛巾袜子，久久地欢喜着。
第一只抽斗，是唯一上锁的。妈妈有一大串钥匙，其中一把就是开这个抽斗用的。她开过以后，并不拔掉钥匙，就挂在上面，身体碰到了，会发出咣咣唧唧的声音。有时她刚打开，却被喊出去了或者突然想到厨房里正烧的菜，来不及关上，转身就走了。，便很激动地凑上前，踮起脚，试图偷窥里面的秘密。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，但是看到那些平时不大能够见到的证件，那些红红绿绿的粮票，还有一个深蓝色长条形袋子，上面写着：工资袋。心里就踏实下来，觉得所有的日子，都在妈妈的掌握之中。
前年，我装修房子，买家具的时候，看上一只五斗橱。没有那半扇柜子，纯粹的五只抽斗，比妈妈时代的五斗橱，要小上两号的样子。实木，深啡色。
是复制脑子里深刻的记忆么？第一只抽斗，我想都没想，就直接用来装家里的各种证件。现在的证件比从前多多了，各种各样，毕业证职称证结婚证房产证还有工会会员证，大大小小，厚厚一摞。但是不需要装粮票和钱了，粮票成了文物，工资也都打在卡里。剩下的抽斗，用来装我和丈夫的换洗内衣。小孩有她自己的房间，有单独的整面墙的衣柜，不需要特别把衣服和我们的放在一起。
我的小孩也不像我小时候，对装着妈妈衣服的抽斗感兴趣。当我把我的新衣服给她看时，她总是直截了当说“好看”和“不好看”，她说“好看”的衣服，我总是说，好，留给你长大了穿！
我的妈妈现在70岁了，在她老了以后，她变成了一个非常仔细的人，好像把以前对我的粗心和忽略，都在我的小孩身上进行了弥补。她每天来我家里上班，给我们煮饭，等着我的孩子放学，给她凉好水，把水果切成片。她观察她的小情绪，捕捉她的小喜好，津津乐道她说过的每一句话。当我的小孩中午不午睡在偷偷玩手机，她等我下班后立即把我拉进厨房小声向我报告，报告完又赶紧补充，别说她，我只是跟你说一下。
除了做饭，妈妈还试图包办我家里的一切家务。我每天早晨洗好衣服，她来了，就把它们都拿出去晒，她喜欢追着阳光，有点日头就要把阳台晒得五颜六色，晒得满满的。时晴时阴的天气，她还是要把衣服拿出去晒，但又不放心，中午了，警醒地睡在客厅沙发上，她说，要是下雨的话，可以马上听见。
傍晚我们回家了，饭做好了，衣服也都收回来叠好了，并且被有秩序地送进我们每个人的抽斗。我不知道妈妈在拉开关上它们的时候，有没有想起自己从前那一只五斗橱，还有那个我一直难忘的装着全家生活费的淡绿色藕粉盒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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